第65章 通天
京城大内御书房。
“如此说，这滴血认亲之法确然不准？”
皇帝一目十行看过密折，龙目闪动，不怒而威。
慕长离躬身抱拳，一身精干，不见连夜赶路的风尘仆仆。
“回陛下，此乃臣亲眼所见，不敢有半字欺瞒。那沈明确实令数十村民分别取一滴血，又随意交融，众目睽睽，做不得假。”
“陛下若不信，臣愿当场一试。”
香炉内青烟袅袅，龙涎香淡而薄，打扇宫女面目沉静，即便听到这样惊世骇俗之语，依旧没乱了方寸。
室内一时寂静万分。
冯公公觑着皇帝的面色上了新茶，轻笑着试探问：
“陛下，要不，老奴与慕千户一试便知？”
慕长离朝冯公公微微致意，等候皇帝发话。
“随你们罢。”
皇帝呷一口清茶，目光微垂，似是并不在意。
慕长离心中有数。
若非皇上疑心萧宸身世，又何必连下两道旨意，催他去寻沈明。
只是这样一来，滴血认亲之法亦不靠谱，皇上对萧宸的宠爱，便不能更进一步，太子岌岌可危的位子还能接着坐。
而这大越江山，再难轮到萧宸染指。
慕长离并非太子党，不愿掺和到储位之争。
他自认是纯臣，只效忠听命于皇上，从龙之功于锦衣卫来说，并非那样重要。
私心里，他虽同感太子昏庸无能，却也不喜萧宸惯于做戏城府深沉，且其出身便是一大污点。
若他日萧宸得登大宝，必为世人所诟病。
德不配位，民心不稳，必将引发动荡，锦衣卫也难能安生。
不若断了萧宸的妄想，安生做他受宠的侯府世子就好。
慕长离心中快速闪过念头，面上清冷自持，引冯公公略避到一侧。
“公公何必以身试险？您日夜服侍陛下辛苦，也要保重有用之身。不若叫几名侍卫小太监宫女前来，便也够了。”
冯公公笑吟吟听了，扭头去瞧皇上。
“陛下您看？”
“就依长离。”皇帝搁下茶盏，兴致勃勃招手。
“你们不必避到那么远，朕当年也曾随先皇上过战场，见过血。眼下这点玩意儿，跟耍把戏差不多。”
“陛下威武。”慕长离一抱拳，腰板笔挺。
冯公公亲自上外头找了几人进来，侍卫太监宫女皆有，绝无串供可能。
皇帝面露满意之色，饶有兴致地等着。
慕长离也不多说，分别取了几人一滴鲜血，冯公公便将人赶出去，关上房门。
“请陛下亲自试验。”
慕长离躬身奏请，同时也为避嫌。
皇帝走到那一排细瓷小碗前，略一端详，便随手取出某个小碗，将其中鲜血倒入另一碗里。
如是者三，独独剩下慕长离那碗。
皇帝取出一把珠光宝气的匕首，二话不说割破自己手指，挤出一滴鲜血，落入慕长离那碗里。
“陛下！”
冯公公阻之不及，痛心疾首地呼喊一声，忙忙吩咐宫女取金疮药来。
“陛下用臣的药吧，锦衣卫的外伤药还是很不错的。”
慕长离沉着地又自腰间取出个碧玉小药瓶，拔开塞子先往自己手上一洒。
他手上那道划痕极有准头，不多不少将将好流出一滴血，涂上药粉已经止血要收口了。
可被他这么用力一挣，血珠便又冒了出来。
药粉撒上去，迅速由黄褐洇为深棕，血却是不流了。
皇帝大方地伸出手，任由他也给自己手指洒上一层药粉。
“这药还有点劲儿，杀得麻疼麻疼的。”
慕长离心头一动，又自怀中取出那几张方子，抽出酿酒的那张双手呈上。
“吴院正说过，这麻杀杀的便是除去伤口邪秽，对伤口愈合大有好处。”
“臣日前闻得一法，与此却有异曲同工之妙。”
皇帝接过来扫了两眼，先夸了句。
“字写得倒也端正，有股子风流不羁的味道，是那沈明写的？”
“皇上英明。”慕长离解释。
“据那沈明说，这浓缩后的酒中精华，便不类凡酒，有除秽之妙用。若伤口上先用这酒中精华冲洗再上药，感染发热之数将大为降低，实乃保命必备良药！”
皇帝不置可否，将这方子搁下，又要来另两张瞧。
“这也是他画的？手弩？磷火箭？”
慕长离恭声禀报。
“是。那沈明少年热血，报国心切，琢磨出点小孩子家玩意儿，便巴巴地拿来献宝。臣已经训斥过他了，要他专心学业，努力上进。”
皇帝草草看过那手弩图纸，哂然一笑放到一旁。
“确实是少年意气，赤子之心。朕像他这般大时，也曾痴迷于刀马木仓戟，岁月不饶人呐。”
皇帝摇头叹息。
冯公公忙拿镇纸将那被扇得翕动的方子压住，满脸真诚道：
“陛下风华正茂龙马精神，老奴观您亦是翩翩少年郎哪！”
“这老货，满嘴跑马车！哪里有四十岁的少年郎？”皇帝被逗得忍俊不禁。
冯公公梗着脖子犟道：
“陛下，不是这么算的。您松柏长青历久弥新，乃是万万岁之寿，四十可不才将将是少年郎？”
皇帝哈哈大笑，连连拿手指虚点着他说你啊你，显然十分受用。
慕长离安静站在一旁，面目沉静，长身玉立，风采翩然。
他因着父亲的缘故，得皇帝青眼，自是知道皇帝身边第一人，并非人人称羡的杨贤妃，而是打小服侍陛下的伴伴大太监冯得庸。
也因此，慕长离面对这位笑面佛似的冯公公，从来都礼敬有加，半点不敢怠慢。
“这个磷火箭倒是有点意思。”
皇帝被哄得龙颜大悦，又继续看那最后一张方子。
“炼金术？是了，那沈明还通蕃语，多看些稀奇古怪的杂书也不稀奇。”
他将这最后一张方子也压在镇纸底下，又拿起桌案上的一本诗集，翻开一页吟诵：
“忽如一夜春风来，千树万树梨花开。好诗啊，好诗！”【1】
皇帝看一眼慕长离，笑道：
“你做得对。沈明这小子惫懒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胡闹，好好的天分都放到这些旁门左道上，未免可惜。”
“你便好好盯着他读书，旬日便着他写了文章送来，朕亲自看。”
“遵旨。”慕长离领命，心下也为那人欢喜。他这便算是入了皇上的眼了。
皇帝意犹未尽，问他：
“那酒你可曾饮了？”
慕长离面色微讪：
“臣昨日试饮半碗，醺然大醉两个时辰之久。那酒果不负神仙醉之美名！臣已将神仙醉全数带来，献与吾皇品鉴。”
“办得好！冯得庸，赏！”
皇帝哈哈大笑，当即要赏。
“谢陛下。”慕长离先谢恩，瞥见碗里血液大半相融，忙请皇帝来看。
皇帝默然看了良久，盯着那碗融在一处的血珠，面色讳莫如深。
他记得清清楚楚，这碗里盛的便是他与慕长离的两滴血。
此刻，融了。
跟先前萧宸滴血认亲的那回，一、模、一、样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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